蕊秋這次見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糾正她的一舉一動了。這一天傍晚換了遊泳衣下樓去,叫她“也到海邊去看看。”
要她見見世面?她覺得她母親對她死了心了,這是絕望中的一著。
並排走著,眼梢帶著點那件白色遊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從前她在法國南部拍的海灘上的照片永遠穿著很多衣服,長袴,鸚哥綠織花毛線涼鞋遮住腳背,她裹過腳。總不見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腳上這雙白色橡膠軟底鞋。纏足的人腿細而直,更顯得鞋太大,當然裏面襯墊了東西。
出了小樹林,一帶淡褚紅的沙灘,足跡零亂。有個夫婦帶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灘球,都是廣東人或“澳門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經夠刺目了,又戴著眼鏡,是來香港前楚娣力勸她戴的。她總覺得像周身戴了手套,連太陽照著都隔了一層。
“看喏!”蕊秋用腳尖撥了撥一只星魚。
星魚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圓點鑲嵌在漆黑的紋路間,像東南亞的一種嵌黒銀鐲。但是那鼓唧唧的銀色肉皰又使人有點毛骨悚然。
“遊泳就是怕那種果凍魚,碰著像針刺一樣疼,”瑞秋說。
九莉笑道:“噯,我在船上看見的。”到香港來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見水裏一團團黃霧似的漂浮著。
留這麽大的空地幹什麽,她心裏想。不蓋點船塢什麽的,至少還有點用處。其實她剛才來的時候,一下公共汽車,瀝青道旁簇擁著日本茉莉的叢樹,圓墩墩一堆堆濃密的綠葉堆在地上,黃昏時分蟲聲唧唧,蒸發出一陣陣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帶瓶式白石闌幹,已經興奮起來,覺得一定像南法海邊。不知道為什麽,一跟她母親在一起,就百樣無味起來。
“就在這兒坐坐吧。”蕊秋在林邊揀了塊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厲害。當中不能抓癢,但是終於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這兒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蠅,小得很的。”
“叮了特別癢。早曉得穿襪子了。”到海灘上要穿襪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裏突然湧起一個人來,映在那青灰色黃昏的海面上,一瞥間清晰異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馬,一撮黑頭發粘貼在眉心,有些白馬額前托著一撮黒鬃毛,有穢褻感,也許因為使人聯想到陰毛,他一揚手向這裏招呼了一聲,蕊秋便站起身來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來應了一聲,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見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膠鞋淌水,腳步不大穩。那大概是個年青的英國人,站在水裏等她。
那天到宿舍裏來是不是他開車送她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