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點了?你還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這兒吧。你有沒有毯子?”
“沒有,我找到些舊雜誌拿來蓋著。”《生活》雜誌夠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樓上另一間房間裏,九莉聽見那邊的談笑聲。過了一會,她就帶了兩床軍用毯回來。
九莉也沒問是跟誰拿的。始終也不知道柔絲住在哪裏。
沒有被單,就睡在床墊上。吹熄了蠟燭,脫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涼很堅實。她習慣了自己的腿長,對比比的腿有點反感,聯想到小時候在北邊吃的紅燒田雞腿。也許是餓的緣故。但是自從她母親告誡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戀愛,心上總有個疑影子,這才放心了。因為她確是喜歡比比金棕色的小圓臉,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陽,她有時候說:“讓我撳一撳你的鼻子。”
“幹什麽?”比比說,但是也送了上來。
九莉輕輕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觸電似的手臂上一陣麻,笑了起來。
她也常用一只指頭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國語說:“死人肉!”因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長太太送飯來,幾色精致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飯,九莉在旁邊一陣陣頭暈。屋頂上守著兩只機關槍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來打聽口糧的消息,站長說他屢次打電話去催去問了,一有信息自會告訴他們。
直到下班仍音訊杳然。
美以美會宿舍的浴室只裝有一只灰色水門汀落地淺缸。圍城中節水,缸裏的龍頭點點滴滴,九莉好容易積了一漱盂的水洗襪子,先洗一只,天已經黑下來,快看不見了。
“九莉!”柔絲站在浴室門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應是忽然占有性大發,心裏想柔絲剛來了半年,又是讀醫的,她又知道什麽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情當然是震動,只輕聲叫了聲“怎麽?”
校中英籍教師都是後備軍,但是沒想到已經開上前線。九莉也沒問是哪裏來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絲悄悄的走了。
九莉繼續洗襪子,然後抽噎起來,但是就像這自來水龍頭,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幾點痛淚。這才知道死亡怎樣了結一切。本來總還好像以為有一天可以對他解釋,其實有什麽可解釋的?但是現在一陣涼風,是一扇沈重的石門緩緩關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連日轟炸下,也許是西方那句俗語:“壕洞裏沒有無神論者。”這時候她突然擡起頭來,在心裏對樓上說:“你待我太好了。其實停止考試就行了,不用把老師也殺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