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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8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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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向南 于 2009-5-18 21:53 编辑
杯影·菡萏
我扮做了书生,却也有几分象。
推开朽败的园门,长长的野草过了膝盖,站在草丛里我四顾打量,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园子。想必以前的旧主人十分雅致,建了假山、荷池还有亭阁。只是终究都荒芜了,在时间面前。假山倾倒得象一座乱坟,荷池寂寞得成一池死水,而亭阁,只剩下几根柱子。
幸好那边的厢房还没倒塌,虽然有满屋灰尘和蛛网,清扫了还是能够住人。
放下行囊,折下门前的柳枝做扫帚。一个时辰后,我一身灰土地站在房中,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窗明几净,榻上纤尘不染。虽然还有一股老房子的腐朽味道怎么也驱除不了,但居住应该不成问题。
决定落居下来,我又走出厢房,弯腰把门前的野草拔掉。
拔草的时候,我发现厢房外的窗下,有隐约踩出的一条小径,径直通向荷池边。看着这条小径,我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寒夜立窗外,其中有深意 —— 教我捉妖的师傅常这般说。
书生在荒园中,应该做什么呢?读书。对,应该先读书。
一切弄妥,取出借来的四书五经,我端坐在窗下,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其实这中庸之理,老子祖师爷一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可是儒家的人,偏偏爱把它搞得复杂无比。
唉,我叹口气,耐着性子继续读下去。
读了一夜的书,清早起来不禁头晕脑胀。想想那些书生们夜夜读书,真是痛苦。我揉着太阳穴,推开房门,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清晨的荒园,在露水和晨曦的辉映下,居然别有一番异样的美丽。不知名的小花,星星点缀在脚下野草间,更有早起的蝉,在树稍断续鸣叫。
这明明是一个充满勃勃生机的世界嘛,哪里有阴森森的鬼气。
不过,三人传虎,总是事出有因。这里失踪了那么多借宿的书生,不可能是闹着玩的。而且,那窗台下通往荷池的小径,也很蹊跷。
我踱着步,在门前走来走去思索。
那么为什么我昨晚却没有遇见任何“东西”呢?是它已经走了,还是我的装扮不象?鬼物一般都有所托寄,不会轻易离开一个地方。而我的装扮,又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对了!我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书生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哪有不吟诗的书生。看来,我的错误就是没有在夜晚吟诗。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如果你此刻问我,我一定回答是“吟诗”。吟了几夜的诗词,吟得口干舌燥,五内俱焚,除了招来窗外此起彼伏的蛰声,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今晚再试一次,如果它还不出现,我决定放弃。摊开诗卷,翻到昨夜没念完的那页,端在手中,我抑扬顿挫地又吟了起来:“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这是李商隐的《赠荷花》,诗是好诗,可是被我这个念惯了“无量天尊”的嗓子读出,便少了许多韵味。
不过也凑合吧,终究是吟诗。
吟完它,我翻过书页,准备继续吟下一首。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低低的人语声:“烦劳先生再念一遍刚才的诗句好吗?”来了!我精神一振,等待了许久,猎物终于上钩。压抑着激动和砰砰的心跳,我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道:“是刚才那首《赠荷花》吗?” “是的。”窗外人低声回答,这次我听得清晰,是一女子声音。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我再度把书页翻回去,一边慢慢重新吟着,一边悄悄踱近窗边。
等我把这首诗吟完,恰好伸手可以够到窗棂。我猛地一伸手,把窗户推开,就欲擒拿它。却见窗外一片朗朗月色,柳影花荫下什么也没有。只闻远处的荷池边,飘渺地传来吟哦声:“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这声音缥缥缈缈,虚虚无无,却又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幽怨,连我这个不懂诗的粗人,也听得有些痴了。
半梦半醒中度过了一夜,起床后我来到荷池边查看。却见这荷池里,不知何时盛开了一朵红莲。红莲娇艳,一枝挺拔,其下荷叶碧绿,晨风吹拂下,如同绰约的仙子一般,风姿秀美得让人不可逼视。
突生异物,必有妖孽。我掐指一算,这红莲的寿命竟有五百多年,昨晚的人语声,想来就是它化生的精魅。
“好你个妖怪,居然是朵莲花,枉负了洁名,却做着害人性命的勾当。”我暗暗冷笑一声,祭起灵符,就欲把它打得神魂俱灭。“你艺成下山,切记不可妄杀生灵。”师傅的话,这时却突然在我脑海里响起。
“好吧,就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我收回灵符,从怀中掏出一张羁灵符贴到莲梗上。
“今夜子时,你到我房中来。”
子时一到,窗外又响起了低低的人语声:“仙师。” “进来吧。”我坐在屋内沉声说道。
话音未落,虚掩的屋门被'吱'地一声推开,走进一位婀娜婷娉的女子。这女子垂着头,向我低身一揖:“不知仙师唤我何事?” “抬起头来。”我威严地呵斥。
“是。”这是一张绝美的脸!刹那间我有些恍惚。这种美丽,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吧,有七分艳,三分媚,还有二分幽缈。
我相信没有男人可以抵抗这张脸充满幽怨的一瞥,包括修炼多年的我。
“你在这待了多少年?”勉强收敛心神,我语气温和地询问。
“大约有五百多年了。”她依旧低声回答。
“五百年中都在这,没有离去过吗?” “是的。” “为什么?”我很好奇,我知道妖修炼成人形后,总爱出去转一转。
“因为……”她忽然抬起头,眼中蕴着泪水:“因为我要陪伴他!” “他?”我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
“他是我变成人后遇到的第一个男子。我们相爱,并且誓守一生。” “后来呢?”我直觉这是个凄美的故事。
“后来他却死了,我把他葬在园中,发誓永远陪伴着他。” “唉。”我轻叹口气,想起师傅的话,妖也是有感情的,果然。
“你知道这里失踪了很多书生吗?”感慨之后,我突然脸色一肃,转上正题。
“不知道。”她惘然地摇头,看模样不象伪装。
“失踪了很多!”我再次加重语气,然后双目炯炯地盯着她:“你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
探视之术是很耗费精力的一种法术,收回贴在她额头上的手掌,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她是清白的,是的,绝对的清白。在她脑海里,我找不到一丝邪恶念头,她的往昔,也清白而平淡,没有任何波澜和起伏,甚至没有感情。
除了对他的怀念和回忆。
我从未见过这般浓烈的怀念!仿佛就象刻在骨头上的刀痕。
“你应该学会没有他的生活。”我爱怜地看着她。
“我做不到!”她声音里夹着呜咽,低声哭泣。
“可是他已经死了。”我伸手抚摩她的黑发,她没有躲避,她太孤独了。
“人死不能复生。而且,你还要活很长很长的岁月。”
我决定在荒园里住下,理由是继续探查书生们失踪的原因,也或许没有理由。
白天的时候,我去城里摆个卦摊,替人看相算命,晚上就回到荒园。她不再避我,入夜经常站在窗外听我读诗。我现在读诗已经很老练,抑扬顿挫间颇有书生的味道。有次她甚至说,我读诗的样子极象他。
这夸奖让我高兴,又让我心酸。
读累了、读倦了,如果夜还不深,我们偶尔会隔着窗子聊聊天。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让我开心的是,她似乎也很喜欢与我聊天。她说跟我聊天不累,我虽然是个捉妖的道士,却善解人意。不,是善解妖意。
可是谁又理解我的心情呢?一个道士爱上妖的心情,而且这个妖偏偏心中有着另一个人,一个死人。
“人也好,妖也好,都是有感情的生灵。但是,适当的忘记也是需要的。”我总是这般劝慰她,我希望她快乐,当然,也别有目的。
“可是我做不到那样冷漠。”而她的回答也总是这样让我无奈。
“这般思念下去,小心入魔。”我只能叹息。
“已经是妖了,何必再害怕入魔?”她笑。
九月初九,我早早收了摊,买了些酒菜,拎回荒园。
这天,是她的他祭日。两个“她、他”很拗口,但也只能这般叫了。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我知道这天她会很难过,根据我探视她记忆的印象,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很难过。
她难过的时候,我想陪伴着她。
果然,我回到荒园,就看见她一反常态,黄昏时就出现了。正坐在我的房间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榻。
“别难过了。”我把酒菜摆好,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安慰她,语言在此刻很空泛。
“你知道吗?”她忽然扭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梦呓般的声音告诉我:“他曾经就是睡在这张榻上,他去的那一刻,也是睡在这张榻上……”我被她的样子和语气吓住了,愣愣了一会,我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睡在这张榻上。可是我别无选择,这里就一张榻。
“没什么,我只是说说而已。”她仿佛又恢复了正常神态,举起面前酒杯,哈哈笑了起来:“我们喝,喝个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其实只是求醉的借口吧?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想醉,我又何尝不想醉呢?烈酒一杯杯地灌入肚中,也不知道灌了多少杯后,我终于颓然醉倒榻上。醉眼朦胧中,我看见她也醉了,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不知酣睡了多久?夜半,一股凉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看见沉睡的她缓缓抬起头……
“你醒了?”我低声问道。
然而她却象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她木然地转动脑袋,四处看了看。然后手扶着桌面站起,慢慢走到榻前,俯下身子,双手在我身上乱摸。
“不要这样。”我尴尬地想挣扎起身,制止她的荒唐举止。却发现浑身已经醉得酸软。她想干什么,诱惑我吗?还是被哀伤冲晕了脑袋……
“住手!”我大声呵斥。虽然脑海中对这一幕已经渴望了很久。但我希望那是在双方都清醒的状态下的行为。而不是在今天、在此刻。完全不理睬我的呵斥,她双手抚摸得更加勤了。此时恰好有幽幽的月光射进屋内,月光下,我突然看到她的双眼竟然是紧紧闭着的。
原来是梦游!我心中的疑惑一下豁然开朗。想不到妖也会梦游,而且还梦得这么色!我好气又好笑,放松了身躯,任由她胡闹。
明白了事情的原因,再静下心来看她的行为,就渐渐看出了端倪。我发现那所谓的“乱摸”,更象是一种穿衣动作。她在睡梦中给谁穿衣呢?我饶有兴趣地猜测着。
没容我猜测出答案,她忽然又停止了乱摸,张开手臂一下把我抱起。我偌大的一副身躯,在她手中,却象孩童一般轻巧。看她熟练的样子,似乎已经这样抱过了许多次。
她究竟想干什么?我心头再度疑惑。无奈此时无法动弹,只能静观其变。
她抱着我一直来到荷池边,月明风轻,柳静蛰微,这真是一个好夜。
她静默地站立着,站了许久,口中喃喃自语:“我会永远陪伴着你的,永远陪伴着你!你也会永远陪伴着我,对吗?” “是的,我会永远陪伴着你。”躺在她怀抱,我低声伤感地回答。
此刻我已经明白她在做什么了。是的,她正在睡梦中重复若干年前安葬他的行为。
她心中永远忘不了他,就算是在梦里。
“那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她忽然狠狠搂紧了我,跳进荷池。
我没有想到,这小小的荷池有这么深;我更没有想到,这深深的荷池下面有这么多骸骨;我更更没有想到,结局竟然是这样的。
她只是太想念一个人了,想念得每到这个人死去的那天,就会在梦游中重复做一遍抱着他尸体一起入池的举动。而这时,如果那张榻上有人沉睡,就会被她稀里糊涂地抱入水底淹死,
冰凉的池水灌进我的口鼻,在意识渐渐消弭的刹那,我看见一朵红莲妖艳地绽放在眼前。
“我会永远陪伴着你的,永远!”我微笑着闭上眼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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