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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7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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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乘钻天猴出埃及记
向荣兄:
今天翻旧书本,发现扉页上有几行写于去年秋天北京的感想,权且抄在这里--
“昏黄漠漠的阳台往外,人生景致的远处,祖国的秋天正在节节垂下,从古长城到丝绸路,从火焰山到太行山,我的无数坏情绪,正随着暖气和水,随着下面的喧嚣叫卖,在城市的金属管子里被纷纷敲响。那些愚蠢的青年时代、神经衰弱的大学生涯,正在秋色一张大席的掩护下,纷纷登上忽明忽暗的餐桌与餐器。
在各自的角落里发光发热,在各自的角落里发愁,在各自的角落里把秋天的大网挖坏一角。
我与其说与秋天的蟋蟀角斗虫唱,不如说仍是在挖土,在挖土的过程中神色狡黠、心情不定,像一匹惯于白昼飞驰的马,在预感的夜幕边缘,沿着荒原静静地惊走。
--南苑机场北门以北五百米,赁居的楼上,十月”
这段文字,全是空洞的话。
又过了一两个月,在秋天的大网上空费了许多功夫,而转过年初,新泽西州立大学的通知书就来了,时间紧迫,要马上动身。我在这荒远的的南郊机场北门,住得也太久了,该是离开父母之邦的时刻了。我弟弟和母亲拖着两包行李往北边的首都机场去送我,我父亲病卧不能出行。
这样,在天色阴暗的黎明,我推着行李从机场的小口进去,母弟二人依在小口的冬天的铁栏上,痴痴地向渐渐混入人群的我望,渐渐地望不见我了,连我的行李也望不见了。
而我的眼泪,就几乎要淌下来了。
我上了飞机,人们互不说话,只听见空调咝咝鼓气的声音。
想说出什么,想笑出一笑,却没有。
不久,飞机突然失去理智地猛跑,不由分说跳上了天,我只好随着它疯了地飞,暂搁下我的心情不能管。
服务人员渐渐开始讲话,话声也渐渐入了我的大脑,把我从那离愁情绪中往外拔。
飞了一小时,好似一昼夜一样烦乱漫长,然后突然落在上海,人们纷纷下飞机,我不明就里,也裹着下了飞机,以为此次旅行就这样结束了--兴许在我刚才飞行的时候,国家出了事,改了主意,冻结一切出国人员了。我也不打听,心想不出国也好,依旧回北京南郊的楼上去,并且几乎开始谋划回去之后的生活了。
然后有官员领着我们坐等,我不急,心想政府总会管好我们的。果然,开始排队交验护照,轮到我时,我想,她不会突然说我的护照是假的吧,或者她突然说,护照是真的,但我这人是假的。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给计算机输入了点什么,往护照上加了个戳,就还了我,示意我往前走,我还觉得兴许有点什么事不妥,但不待想,人就已这样出了我国的海关了。
夹在旅客之中,又上了原先的飞机,上海的早晨静悄悄的,两年前我曾经游过这里,带着对江左的好奇和少年情绪。胡思乱想之际,飞机忽又自作主张地猛跑,机身一摇,双脚跳上空空的天。
啊,好大好大的蓝天,好蓝好蓝的大天。
空中服务小姐们是纯净而勤快的,好似一把剪刀裁出,她们扶着小车一个一个为大家斟饮料。而大家各持自己的面孔、自己的愁事和自己的钱财、自己的来路与去程,不露声色,只喝饮料,似乎饮料正在高空中解决着人们的精神需求。
我的前方挂着一台小电视,放一些令人费神的画片,有时出现一张地图,从图上看出我们的飞机正在广阔的太平洋上吃力地吞食着路程,刚刚移到曰⑦国的上空。
我往下望了望,似乎也没有感到地气的变化。半天云团像电影院里的一片观众,仰着头看银幕上我们的飞机飞。
一瞬间,我似乎也在电影上了,导演给我们每个乘客都安排了故事与命运。坐在我一旁的这个人,他的脑门上刻有皱纹,松驰的脸颊对一切漠不经心,他该是个背运的家伙?还是时代的宠儿?他……
我戴上耳机,在座位扶手上摸到开关,小心地调出信号,先是有人读报,等了一会儿,一个女高音用美声唱法在高空织网,用细韧的网丝捉拿听众,再是外国人说话,夹着干扰信号,忽强忽弱,像汽车不时地左拐弯、右拐弯,后来又发现小品,伴放着恣意的笑声--我完全搞糊涂啦。跑了这么高,地面上的声音还是传上来了,天顶上也不能清宁。
闲烦无聊之际,就往小小的弦窗外睇望。我们仿佛置身海底,在礁石中间缓慢地嗅着方向前进,而我仿佛又像被关在电梯中失去重量,或者像一块猪骨头从有血有肉的大块生活中被剔了出来,无所适从,茫然自失。
飞机上的时光,同火车上一样,不能算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我甚至怀疑植物在飞机上就停止生长。
外面仿佛是雨天,世界正下着小雨,零零落落洒个不停。
我被天狗叨到天上来啦,做梦一样。
看了看表,才过去五个小时。
“行行吾迟也,去父母之邦。”想到这里,我就叹了口气。
邻位的乘客掏出一本书在看,是描写中南海的高层故事的。我是一向不喜欢看书的,况且是在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候。
不知经过多久,天色渐晚,因为是东向飞,光着头的太阳疾疾西掠,“曰暮乡关何处是,烟波天上使人愁。”我就又叹了口气,看见黄昏从大地升起,一直烧到空灵的高处。开饭了,空中小姐们推车一份一份地发,我们抬手接,身子捆在座位上,像不能自理的病人一样。
吃完饭,天已大黑,小星点点,像天狼的眼睛。倘使世界只有星,没有人,大家一齐多省心呀。饭后喝饮料毕,一些聪明人,抹了嘴,就奔到后排几行空座上,打横躺下,呼呼大睡。这是在实行“饭疏食,饮水,曲肱枕之”的生活理想呢。
我没有睡意,醒意也没有,去国离乡,心境只不知如何安定,大约如鲁大先生所曰:“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了一阵,也疲劳了,竟不再求索,沉沉睡去。
当天突如其来地变亮,左边的几线白云卷起海浪一样耀眼的白光,新的一天又苏醒了,玉皇大帝早朝的钟声在敲响了。我睁开人类的睡眼,舒活舒活自己枕麻了的曲肱,想计算一下国内此刻的时间,许是大年初二的下午,或是初一的子夜。几次演算,都得出互不相同的结论,我不懂天文算学,情知不济,却不肯放弃,因为我跟大本营失去了联络,成了断线风筝,没有失主前来认领,十分不安。
好在空中小姐又来认领了我了,可爱的空中小姐、健康的空中小姐,钟点一到,发饭发水,我们见到她们,就像监狱里的犯人见到美丽的曙光。我们都已经倦乏地打了蔫,而她们隔了一夜,精神笑貌仍然崭新,如同刚刚熨过,反是更加饱满水灵,看这个趋势,就是上甘岭上去困上十天半月,也不失一点水份。
就这样吃住都在天上,约莫也有十六七个钟头了,电视机的航行图上,我们早已经过中途岛、火奴鲁鲁,而客临美国西海岸的领域了,从弦窗下可以瞥见陆地的群山,青幽幽的矗立在云雾里,这是美国给我的第一印像,我更想起了“二十四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样的句子,只是纵然有黄昏雨,已不是浇向故园。
这将是多么陌生的别处,我积累的时间、空间和生命的经验与概念,都力不足以把握它。我只是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它冲陷,像是被白无常鬼捉了,去领受另一份,从新再来的天地。
上甘岭上的空中小姐给我们发了最后一顿午餐,又发了I-94表,填写自己的名字和此行的性质。分别在即,飞机像一个久醉不醒的汉子突然恢复了理性,向落杉机机场一本正经地滑下。
我仿佛梦游一样,推着行李车顺人流拐到海关的设卡。接待我的是一个落腮胡子,大脑袋的老家伙,像是海明威那样,他问了我一两个不打紧的问题,就翻看我的护照材料。这人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美国人!
“来读书?什么专业?”
“人力资源管理,我以前就干这个。”我诚惶诚恐地说。
他伸了个懒腰,大肚子把椅子坐得咯吱直响,然后似乎从裤腰摸出个大印,一把扣在我的护照上,对我说:“欢迎你到美国来。”
我谢过了他,不分方向,推着车就走,生怕他再变卦。我是说,譬如突然他收个电话,说白宫命令,冻结中国学生入境,之类。
我推了小车,乱走了一气,才发现这机场大得简直暗无天曰,无论朝了一个方向怎样走,总是转接到一个又一个的楼里,看见一家又一家不同国别的航空公司大厅,有时候外边的街道行人历历可见,然而就是找不到门,走不出去。这机场的面积简直有地狱一般规模,或许是人类在宇宙空间的太空城,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蜘蛛,坐在网上--令北京的机场,实在相形见拙了。
我拿着机票,揣摸了好久,才知道我应该去美国航空公司的大厅转机。经过法国的楼、曰⑦的楼,终于摸到美国的楼,单这一个楼,就有十几个华丽的候机大厅、几十个登机口。给我办转机手续的,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妇人,交割完毕,我就*在一边打盹。一小时之后,排队上了一架美国人的飞机,上下三层,隆头耸肩,比来时的飞机大得多。寻号前行,发现自己的座位竟在最后一排再往后面的两个似乎可有可无的位子上。不多时,又一个中国女子也在我身旁边落座。除了我两个,满机乘客都是金发、褐发的美国人。我说金发、褐发是因为我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脑勺。我和这女子受气巴巴地坐在机尾巴尖儿上,心想,这算不算是种族隔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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