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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方家祺还记得见到文娟那年,恰是庚寅年的首夏。四月的雨间或零星间或淋漓,浇浸着闽中,草木深幽,肆上沉李浮瓜冰雪凉。
方家祺那时读到中学,家里几个姐姐颇为出众,也爱玩,时常有同学上门拜访,吃饭聚乐,郊游打球,不在话下。
文娟这个名字便是由姐姐们谈话中听得的。起初并不经意,说多了两三次,便是无心也记下了。只言片语听得文家祖上原也是做官的,后来惹了事,几番权力倾轧败下阵来,于是辞了官告老还乡做起茶叶生意。谁知竟也赚钱发家,一时干得风生水起,文家靠着武夷建阳一带的茶山富了两三代。到了文娟父亲这一代,明显家道中落了。
“邀了几次,总是正巧有事不能来。”女孩子们说。
方家祺也并不以为意,直至四月十五随长辈前往西禅寺进香,途中祖母说文家今日亦会来添香油,心里不由得一动。
到得凉亭,因祖母说要碗糕吃,父亲便吩咐下人去挑担那儿买一盏来。正歇着,祖母眯着眼笑着说“来了”。
方家祺抬眼望去,只见一清瘦妇人一路笑着走来,身后跟随着的少女梳一对辫子垂于胸前,近了才看清她穿一件红梅色短褂,束着黑布短裙。
长辈们打着招呼,祖母笑问:“这是文娟吧,都长这么大了,怪俊的……”文娟嘴角噙着笑,介绍到方家祺时,她微微向他一颔首。
方家祺只觉得有点晕,四月的天气不到梅天,竟也闷热得很。
娟秀静好。见到她,他才觉得这四个字总得配这样的人品才相得益彰。
归途祖母提及文娟,父亲含笑答道:“太美丽了,恐有不足之症。”言语间颇有惋惜之意。
方家祺一路沉默。他知道今天的见面绝非偶然,长辈多少都存了相亲会面的心思,没有说破而已,而父亲此话分明是句托辞。他想为自己,亦为文娟辩驳几句,张了张嘴,亦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咳嗽几声。
此后方家小姐们的聚请,文娟亦应邀来过几次,与方家祺亦谈笑晏晏,渐渐相处得熟识起来。方家祺亦随姐姐去过文家,关于她的事,他更加留心去听。因而得知她父母开始张罗她的亲事。她是长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文家家道不如从前,她嫁得好,今后或许能帮衬娘家……
入秋时,传了两年的父亲调任京城的消息落实了,全家上下无比雀跃,都准备着收拾东西,举家迁移,并定好中秋节过后起程。
转眼时序已近中秋。方家祺因念着此一去恐怕再无见面机会,总得和文娟道别,于是趁着响晚未开夜宴时分往方家去。
一路夕照,将天地映得黯红,尤如炼铁炉中火光。
到得文家,因门房认得他是方家少爷,也不通报,任其走院穿廊去找文小姐。
穿过天井,此时天色已然开始蒙蒙黯下来,他看见文娟穿着件银白色薄衣衫,正背对着门坐在厅堂的桌前写字。他抿嘴笑着,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想突然抓了她的笔唬她一跳。谁知靠近她时,她漫不经心说一句:“妈别催了,我这就过去吃夜饭。”说毕,站立起转过身来。
方家祺没料到她转过身来,自己倒被唬一跳,亦忘了抓她的笔,只下意识将她手臂一把握住。
将冥夜色里,只见她双目如同点漆,亮闪无比,平静又意外地望着他。离得如此近,她的呼吸如兰,让他又开始觉得晕。
而她只是笑一笑,侧首看向天井,赞道:“好圆的月亮,你看!”
他松了握住她双臂的手,和她并肩望去。真的,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升起。
很多年以后,方家祺都会突然想起文娟。听说她嫁了开矿窑烧瓷器的商人,听说她育有一儿一女,听说她亦能烧瓷……只是不再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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