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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锦字 于 2017-7-12 22:45 编辑
关于夏日最美满的想像是:竹簟蒲扇,帘隙钻入的狭长日头,茉莉花开在窗下,读不完的书,吃不尽的水果……
小时候每年端阳节一过,母亲便要重新裁几版大油纸,铺在床顶的帐上。四角要镇以稍重物品,以防被夏风掀飞。那时的床几乎都需要蚊帐的,纱制,轻柔,透气又防蚊蚋,帐顶铺油纸可防细小尘埃落入弄污床褥。我总见母亲于夏日里着意在帐顶多镇两枚木片,问其究竟,说是夏天风比以往季节都来得狷狂。我十分费解,只见夏阳炙烈,偶有丝丝凉风,怎见得夏风就比秋风来得狷狂?后来渐渐知道,大抵夏季早晚都将门窗洞开,风自然大肆灌入无疑,不比其他三季,门窗总要稍闭的。
小时候居住的屋子,天井里有块空地杂草丛生,一直荒了几年。后来母亲拾掇齐整了,浇上水泥,铺上鹅卵石,四周搭起架子种上盆花,便俨然一处幽境。少时与家中姐妹玩耍,最喜欢其中一盆茑萝,夏季里开娇红的花,花朵覆盆,细致纤长,花端呈星形。那个时候,我们总将花摘下,花茎处轻轻一抽,便可抽出一粒小圆球,再轻轻缓缓抽出,一根细丝越抽越长。如此往耳廓上一勾,垂在耳畔的,便是艳艳的一朵星。
小时候夏天傍晚的饭桌多摆在天井里。檐下鹅黄的灯一开,方桌便抬出来了。夏季的饮食清淡,藕片炖排骨、炒苦瓜、葫芦瓜炒肉丝、拌空心菜、葱咸蚬子……脚边需放一柄蒲扇,以供时时驱赶蚊蚋之需。天井里牵牛花攀了满墙,茉莉花香气袭人,玫瑰和茑萝开出艳色花朵。昔时我总贪睡,熏黄灯光下,往往吃着吃着,就揉起眼睛来。奶奶便要笑:“这孩子,像她爸,睡不够,才七点种光景啊,天黯未多时。”
小时候每年夏天便是大量阅读的时间。暑假里,往往睡到父母出门上班了才起床,洗漱完毕,便掀开饭钵盛粥来吃。昔时我顶烦的便是吃饭这一回事儿,饭钵里恰恰可以盛出一碗粥,是父母定下的饭量。我是吃不完的,一顿早餐往往要吃上个把小时。后来,总算让我想出了个绝妙的计谋——吃半碗,余下的半碗悉数倒给天井外侧鸡埘里的母鸡吃了。时过境迁,将此事说与母亲听,伊笑不得亦骂不得,只好恨恨说:“竟有这样荒唐的事!”
小时候被控制看电视,就连到了暑假,白天亦只许阅读课余书籍,午后和夜晚可被允许看两集电视剧。若逢到天气极其炎热的几日,连午后也是不许看的,说是看久了要中暑。兄弟姐妹几人每每吃完中饭,便一脸焦虑望着窗外的天色,那神情不亚于古时的求雨,盼着天色快快阴沉。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要被摁在竹簟上,盖上毛巾毯。窗户上遮了几层布帘,室内光线昏暗,大吊扇在头顶上徐徐转着,凉风习习。我借着微微光线看书,身下的竹簟被体温传热了,便挪一下身,换一寸竹簟,换一阵冰凉。他们都睡着了,鼻息轻匀,我看着书,眼皮渐渐亦沉起来……
而老房子里夏日午后的睡眠甚是有意思。各家收拾了碗筷,管住玩心在外的孩子们,前后呼唤了,往自家的卧房里摆好竹躺椅,往上一躺,房门并不关上,取那过道里的凉风,看一会儿报纸书籍,各自就睡了。亦有人将竹躺椅安置在走廊间或厅堂偏隅-----这可是个好地儿,最最凉爽,风穿堂而过,兼还送来天井里种着的银桂茉莉花的香味儿,稍远点儿的天井外头,巷弄尽头的池里还有一小片荷花,这时候也趁了清静,悄悄将香气远远传过来。这些角落里多是老人睡的,穿着白色汗衫子,蒲扇或靠在胸前或跌落在躺椅下,旁边的小竹凳上搁着砖块似的收音机,往往是套了皮外壳的,颜色起初也许是棕褐色,后来都磨损皴裂了,色泽反倒都一律地呈现出比原皮质的稍浅。收音机旁也有放水烟管的,长长的乌黑的烟嘴儿,掐放烟丝的地方倒不全黑,露点儿黄铜色。老人们的装备似乎都很相像,连物件儿陈旧的方式程度也惊人相似,反正我小时候是分不出这收音机或水烟管是叔公的还是伯公的。
这些景况是不睡觉悄溜出去玩耍才能得知的,池里有青蛙,榕树下的草丛里有蚱蜢,姥姑婆的天井里还种一棵很大的无花果树。从畸角转出去,从有壁影的后厅转回来,走两三进房屋的天井,走廊间里睡着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儿自是眼尖,看到一角白汗衫,或一方竹凳子,就不约而同地相互提醒着噤声儿,蹑手蹑脚绕过去。有的竹凳子上还能看到一本陈旧的书,有时是《三国演义》,有时是《镜花缘》等等。
从我家老屋出来往西走,出青石板的巷子是街道,而往东边走,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了,鱼塘在田野之间,星罗棋布。那时父亲亦有两口鱼塘,他的许多讲授经验皆出于此。父亲去巡视总喜欢带上我,羊肠小路阡陌纵横,我在前面走,手里往往执一根草棍儿,时时蹲下身捅捅浮出水面寻食的鱼儿。他在后面跟,防我贪玩,不留神掉进塘中,或摔入田埂里。有时人家请他去讲授,在别人的地盘上,我反倒没了那股贪玩劲,很安静地任他牵住手站在旁边。田埂上是干燥的泥土青草香,耕牛哞哞的叫声被空旷的原野蒸发,脚边的塘水映出蓝天,眼前身后是大片大片油菜地。
小时候兄弟姐妹多在一处,即使平日在外地的,一到寒暑假,也必要回来的。午睡醒后,我们一处吃西瓜,吃完将瓜皮拢入垃圾桶中,锤子剪刀布定输赢,输的两人提着垃圾桶到两百米外的河边倒瓜皮。昔时大伯父一家常年在永泰,待到孩子稍大一些,大伯父和大伯母想让他回来念书。记得那一年亦是夏天,大伯母买了一大篓荔枝,带着堂弟到我家里,让我父母照顾他三两年。大人们在屋里说话,我们在檐下分吃那一篓荔枝,户外蝉嘶如雨。他喊我姐姐,我记得他幼时练过几年武术,后来荒废了。大伯母出来,说:“姐姐以后要多照顾弟弟啊。”她是个矮小的妇人,烫着短卷发,衣着时髦。我和堂弟相互望着,都笑了。吃完荔枝,我们提着垃圾桶去倒果壳,一路踉踉跄跄,夏日的阳光熏烈,照得我们眼睛也睁不开。大伯母去世已经多年,堂弟毕业后回到永泰,见面日益减少。昔日的兄弟姐妹各自长大,少时的光阴亦留在了少时。
苦夏多日,忽忆起这些旧时光,仿若青瓷薄影。烈日在窗外,幽思在窗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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