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教,记得七月半,纯粹因为是上坟的日子。
上坟,呼唤一土之隔的亲人回家。
坟在家后山,上坟的日子也是回家的日子。
近来,父母操劳在外,老家无人,回家对于我成了一个久远的动词。唯独清明、七月半、农历大年,雷打不动的往家赶。
照习俗,这三天上坟祭祖。
换做平时,或其他节日,比如中秋,能在一桌好菜摆上桌后,月饼塞进嘴前,默念远去的亲人,喊他们回来吃一口;自己喝之前,洒一杯水酒搁地上,该也是孝子贤孙。
祖宗的坟,幼时常和爹爹或父亲或大伯一起去过,大了,没人带,也就没去。太远,隔几重山,且在山之巅,目前族中只有几个长者还在跑,以后呢?以后谁知道。我所了解的办法,画个带缺的圆,里面烧着上坟时同样的香纸,跪家门口喊那些失落远方的亲人,回来收钱。
我上爹奶的坟、家公的坟,家婆那也去,只是她没下葬,还没坟。想到这,鼻子又一酸。两年了,每次路过吴花屋,总感觉她还在,锅里还下着糖打鸡子的面条等我。
奶奶走得最早。
那天我还在小学三年级上课,窗户外探进邻居婶子的头,说我奶奶快不行了,喊我回去。当时我坐在那,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好,是该答应一声,还是该站起来,或是报告老师,或是该跑回家?最后还是老师催我,让我快点回去。
反应迟钝的毛病,我这些年一直没改。时间无法改变的东西太多,像失去的亲人,必将长久失去。
老了的奶奶患有间歇性老年痴呆。她在桥头,一站一上午,一站一下午,用她手中打遍每一个亲人的棍子,不停的杵着地面,拦住每一个路人诉说自己的一生。直到那些每天经过的人,都能背出她的一生来。对于她来说,每个人都是新的,无论刚走过的,还是刚转回来的。
奶奶还会骂人,我家在公路边上,奶奶骂人,真的是站在大路边上骂人了。
骂爹爹爬灰,骂大伯不孝,骂父亲不孝,骂大妈不孝,骂母亲不孝,甚至骂小哥睡觉不安稳,喜欢跺她,骂弟弟不该出世,抢了我的奶水,唯独不骂我和大哥。
奶奶喜欢长孙,大伯家哥哥,还有我。
奶奶清醒的时候,是天下最慈祥的奶奶。
奶奶跟大伯过,每当大伯家吃肉,甚至只是吃豆腐时,奶奶不管来的亲戚能不能吃到,先把自己碗头上夹得满满的全是好菜,然后用她那自小裹得小小的脚,一颠一颠的,走到我家,把碗高高的举着,小心的捧着,防止菜掉下来,到了,全拨弄到我碗里、嘴里,看着我吃,她笑。
有次妈妈生病,奶奶在桥头跪着求菩萨,一口一声,一口一声,求菩萨让她死,换她小媳妇的命,让菩萨救救她小媳妇,她小媳妇再怎么不该,可是是宝的娘,她的宝不能没有娘。那些平时烦她的老婶娘们,一个个看她老人家不停瞌头,都舍不得的哭着上前拉她起来,可没一个人拉得动。
记忆中,我和奶奶对话却是极少的。她老是发病,我先天怕她。偶尔,有次问她为什么要求爹爹从安庆搬回岳西,奶奶只是很平静的说,那地方有什么好,年年发洪水,生火都找不到擦屁股纸。以至多年后我到安庆上学时,还在想安庆人生炉子用什么引火。
奶奶走后,因为弟弟那时还喜欢尿床,我就给爹爹暖脚了。
每晚睡前,尽管我想听,爹爹却从不说,不说他小时候,不说他和奶奶,不说他在月山当国民党警察,放走两百岳西老乡壮丁,逼得只能当红军,又到全连战死,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找不到大队伍,辗转逃回安庆,在市里打豆腐为生,而后在奶奶要求下,又回到岳西,当农民时,把一地家麦全扯了,只留下野麦的往事。那些天,老了的爹爹,尽管天天去乡武装部要,去民政局要,却要不来一张光荣证。他当过伪军,又是红军的逃兵,谁又知道他干过别的什么呢。
他只是让我做作业,认真的做作业,比我父亲还父亲,比老师还老师。我唯一一次从同学那借来的小说,被父亲收去,就是他告的密。
爹爹走时,是正月,我读初三第二年。他再活半年,就能收到我的中专录取通知书。
爹爹早上起来发的病,上午送到县医院,全面检查一番,中午就让送回来了,医院不收,说已经全身器官衰竭,无力回天。医生说,爹爹一生没生过病,所以老了,一个感冒,就能要他的命。爹爹全靠120的氧气罐和点滴才维持到了家,到他早上离开的床上。众人扯开他的氧气罩后,我还是捧着他的脸不放,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触摸他的呼吸。表哥笑我,说我傻,说爹早死了,我还在试。其实,我只是想摸摸爹爹的脸。我和他一床睡觉,爹爹生前,却从不敢摸一下他,哪怕他冰冷的脚。
他们走得太早了,走在我还只知道张嘴要,只知道索取的年龄。
老家没人住,院里院外长满齐人高杂草,妻和女儿站在院外,不愿意进去,年幼的女儿说这里不是她家,不想进。是啊,这里是谁的家呢,这里有过我的爹爹奶奶,父亲母亲,我和弟弟,还有大伯一大家,可现在是空的,除了杂草和一把把不知道钥匙在哪的锁、满是水渍的墙。时间久了,这里连一场马孔多的飓风都不需要。
谁也没来过。
晚上沿滨河路散步,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黄表纸香。路上挤满灰色的游魂,游魂一样飘荡的人。桥下,纸火燃起一堆堆熠熠红光。
一个个带缺的圆。
那里,白天,杂草一片。